石上的人物大约是一位作家,也许他奋笔疾书写累了,静静地坐下来,眼望前方,正在小憩。但他的思想并未停止运行,你看他额头前边萦绕的那团红色云絮状飘浮物,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灵感吧!这说明作家仍处于兴奋状态,休而未息,还在思考。
但作家手里的那根鹅毛笔却坐不住了,从作家手心里挣出来,不甘寂寞地在稿笺上舞之蹈之,就像作家的灵魂附了体一样,神奇极了。
我被这支跳舞的鹅毛笔深深吸引住了,一霎时思接千载,视通万里,想了许多许多。莫非这支笔在作家手里浸淫久了,吸纳了作家身上的灵气,成精了?如果是柳泉先生,就会据此创作出一篇很感人的志怪小说来,其主人公鹅毛笔,一定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。
唐代的文学家韩愈就曾写过一篇叫《毛颖传》的文章,讲的就是笔的故事,但主人公不是洋鬼子的鹅毛笔,而是咱中国人发明的兔毫笔。
笔是传承文化的重要工具,对人类文明的流播传衍起过很重要的作用。历史上,笔曾经有过五次大的变迁。人类最早使用的笔,大约是带尖角的石头,远古的人们拿它在岩石上刻画岩画,并由此产生了文字和绘画。后来,随着甲骨和竹片演变为记事的载体,小刀子就代替石块成了笔。帛和纸发明以后,毛笔后来居上成了最重要的书写工具,独领风骚上千年,直到一百多年前,才被自来水笔所取代。可惜好景不长,由于受电脑键盘的排挤,眼下自来水笔也面临着寿终正寝行将就木的命运,大约过不了多久,我们的后人只能在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那里,看到自来水笔的倩影了。
国人历来敬畏文化 ,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,对笔也颇为神化,认为文章写得好的人,一定会有一支神奇的笔。南朝的江淹就曾做过一梦,梦见一位神人给了他一支五彩笔,从此写文章便妙笔生花,后来做梦笔又被神人收回了,于是乎便“江郎才尽”,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。
由于敬畏笔,古人还有“君子三避”的说法。即一避辩士舌锋,二避文士笔锋,三避侠士剑锋。古人认为这三样东西都很厉害,最好避之为妙。有道是口吐珠玑,舌粲莲花,三寸不烂之舌非等闲,这不是耸人听闻,读过《三国》的朋友,一定知道诸葛亮不仅“舌战群儒”,还“骂死王朗”,可见这“软兵器”比利刃也差不到那里去。笔锋可畏,也有例可援,唐代有个叫张建封的大官僚,讨了个小老婆叫关盼盼,很是宠爱,后来张建封死了,但关盼盼却活得好端端的,大诗人白居易知道这件事后,不知处于什么心理,就写诗冷嘲热讽,挖苦关盼盼“泉台不相随”陪张一同死,结果关就绝食自杀了。至于剑锋难挡,更是人尽皆知之事。
革命领袖也很看重笔的力量,一代伟人毛泽东雄才大略,他的笔摧枯拉朽,横扫千军,其文才风流冠绝当世,但他却很赞赏别人的笔。他称赞丁玲,“纤笔一枝谁得似?三千毛瑟精兵”,在他眼里,女作家丁玲的一枝笔抵得上一支战斗力超一流的精锐之师。毛泽东还对屈原的笔称颂有加:“屈子当年赋楚骚,手中握有杀人刀”,对屈原的人品和文品,极为推崇。毛泽东曾说,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”,其实这句话也可以说成“笔杆子里面出政权”,因为指导革命行动的革命理论,总是从笔杆子里面流出来的,“没有革命的理论,就没有革命的行动”,中国革命正是因为有了马列主义正确理论的指导,才取得了最终胜利。
当然笔也可以发财,当年司马相如为汉武帝失宠的陈皇后作“枪手”,捉刀代笔写了一篇《长门赋》,模仿阿娇口吻悲诉情肠,博得了汉武帝的同情,使阿娇“复得亲幸”。司马相如也靠此七八百字的短赋,挣得了百斤黄金的酬谢。至于当代作家,用笔杆子赢得成百上千万家财,更是稀松平常之事。话说回来,笔头子硬不见得就会发财,有道是“文章憎命达”,有时候越有才越不见得就发迹,曹雪芹、蒲松龄、巴尔扎克文才盖世,笔能扛鼎,但一样穷困潦倒,布衣终生。
面前石上的这位作家,我不知他究竟是谁,看相貌无疑是位洋鬼子,而且形容邋遢不修边幅,不像是富翁作家,但他的笔确实很神奇,会自己跳舞,一定是支“神来之笔”。
其实有好笔不见得就能写出好文章,正如上衣口袋上插支金笔的人,往往是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箩的暴发户土包子。与之相反,欧阳修用柴草棍学字,王冕用水作画,但最终成了流芳千古的大文人和大画家,由斯可见,作家胸中的才比手中的笔更重要,当然比才尤其重要的还有德,蔡京、钱谦益、周作人、胡兰成之流都很有才,但照样遗臭万年。
一支笔会自己跳舞,说明笔的主人的灵魂已经附体到了笔身上,同时也说明笔的主人是用灵魂写作的。用灵魂作文的作家,无疑是好作家。既然是好作家,我们还管他是谁呢?鸡蛋好吃,下蛋的老母鸡未必好看,不修边幅的作家,也许正是修身修德的作家,丑就丑一点吧,又有什么要紧。我喜欢这跳舞的神笔,更喜欢这丑作家。
但愿我也能有一支会跳舞的笔,最好是咱中国古人的羊毫笔,而不是洋鬼子的鹅毛笔。
刊《赏石界》杂志2010年第1期)